2009年11月09日 ;星期一
朗读
北山纪行
金华作家游双龙
□ 七夜
上北山前，我特意温习了庄周的《养生主》，开篇曰：“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看了这话，你还不能随口说“懂了”，要是这样，那就“殆而已矣”，没治了。只好傻笑一会儿，合上书，走人。
因是养生之旅，同行的文友都成了道友。微一抱拳，唱声“道友请”，礼节是道家的礼节，姿态是活泼的姿态，自己先笑场，旁人也作乐。捷足上山者，后边的人自然会大喊一声"道友慢走"，想及《封神演义》中申公豹的伎俩，被呼名者，一旦回头，即被摄走魂魄。捷足者更不敢应声，蹬蹬上去了。后面喊话的人以及旁众，更是连连作笑，与山林溪涧一并生发出好气息。
三十一日，入双龙洞冰壶洞。数年来，今番是第七回卧舟而入。经叶圣陶之笔所点缀的卧行法，已经由人力而电力，由柏舟而铁船，没有当初的颜色好，终因铁、塑料诸种现代物件，与洞穴有隔，不能成为洞穴的部分，而仅仅是作为嵌入的异物，如哽在喉。尤其是在冰壶洞上，见着郭沫若的题字，被做成泡沫字，悬在钟乳石上，倍觉大俗。凡至此处，见此瀑布，无不知是冰壶洞。画蛇添足，反为足累。然瀑布喧腾，水气弥漫，势若野马，蔚为可观。这还是逢着枯水期的景况，要是在春夏之交的丰水期，则更是脱缰野马，驰骋之威猛，跌宕之惊心，人在跟前喊话，也是被掩盖住，丝毫听不清声响。至于钟乳石群，水啄风磨，千年成一奇观，再加灯光映射，一时光怪陆离，洞中世界，幻景幻物，连走在其间的诸人，也虚幻起来。非得走出洞穴，见着真树真石真人，才又亲近起来。心想，刚才上来时，脚下踩的阶梯都像是云做的。
夜里，住在工人疗养院。朗月初照，寒星几点，得一小诗，连平仄都不管了，站在黑松前，信步闲吟："明月照北山，迤俪接星寒。孤灯与黑松，踌躇是江南。双龙盘桓久，破壁欲双飞。风吹幽梦影，花开只独眠"，吟罢，觉出山里的清冷来，空气却是好得出奇，吐纳之间，胸中竟也有如生出一层层云气来。向着明月，踮一踮脚，以为这样就可以飞过去。嫦娥的清寂，还是时常勾引我过去啊。
在宿处，有一小花园，松竹扶疏，院墙斑驳。晚九时，胡兄初学太极，教人站桩。一干人等，三三两两，散在花园各角落，双膝微屈，两手平抬，作环抱式，闭目养神。我亦随后，一旦眼睑嗒然合上，四周声响，一时皆能闻见。尤其是溪声，竟能分辨出每一处的轻重缓急，而心念也随之落在其上。一刻钟后，收手开目，胸腑间的浊气缕缕散出，又缕缕吸纳清气，回返体内，浑身舒泰。太极的不可思议，真不是言语所能道及。练太极的，多半都重势不重式，势起则式化于无形，周转不穷，绵绵而来。
第二天一早，胡兄又自行躲在凉亭里，站了两刻钟的桩。我独自披衣看山，云遮雾绕，细雨如粉，簌簌而下。心想，当时本想看日出，谁知如此天气，冷意也被自己想出来似的，越想越冷，赶紧抖擞精神，胡乱打了一通拳。徐老师下楼时，只着一件衬衣，又没有备好御寒的衣裳，只见他胳膊抱紧，两脚直跺，大呼冻煞冷煞，吃完早点，又躲回屋里成一统，祈福道场也不去参加了。
谁想上到黄大仙祖宫，云开雾散，阳光泄出来，洒了一地。诸人鱼贯而入，拾级而上，方一抬眼，便是一座横宽十八米的照壁，浮绘黄大仙及其兄长得道成仙事，照壁背后所刻阳文，备数此事，成一纪闻。出前殿，左钟楼，右鼓楼，却是按八卦方位拟定的，与别处的左鼓右钟恰好相反。再进，则是一内外八卦相感相生的道坛，内八卦置有一太极图案，据说只要两脚横跨阴阳，面朝西方呼喊，便能听见自己的回声，由此可见，金华山的气场之大，非他处所能比。八时半许，才入得正殿，观摩祈福道场，诸人站作一排，垂手静听，有引导道人分香与诸人，一一敬献。
殿中，有一主祈福的道人，捧笏板，走禹步，念词、唱词，时缓时急，不可辨闻。两侧则各站三位道人，各持道家乐器，伴以音色。我曾细看他走禹步，却是一直周游在地上的八卦图中，图上甚至有步法的各种示意图。然他每走一步，随意而动，不离规矩，又显庄重神秘。由此，我才发见宗教依托于形式，犹如房屋起始于结构，非如此不能成之，非如此不能久之。胡兰成说，凡一切文明必得系统化、学问化，才能成熟、长久，而不是像玛雅等古文明，一朝散尽。斯言善哉。
出祖宫，回返朝真洞，此处乃历代道家祖师修行处。梦蝶道长在修行处，设了蒲座，讲究打坐养生的道理。品茶时，学道家的供养咒结斋咒，其词简短，却有妙意在。特抄录如下：“（供养咒）供养三天教主。清静法身。满空圣众。无量群真。黍米一粒。云厨宝鼎。烹为法馔。异香满空。光被十方。法界人天。普同供养。志心称念。香厨妙供天尊。不可思议功德……（结斋咒）斋供已毕。各发诚心。勇猛精进。证圣成真。志心称念。福生无量天尊，不可思议功德。”其间，诸人随梦蝶道长吟唱一遍，也算是“各发诚心，志心称念”了。
在朝真洞打坐时，诸人闭目凝神，盘腿蒲团上，虽也只有一刻钟，却有坐忘之感。一时不知灵魂飞去何处，做了逍遥游，直到收摄回来，才知身在蒲团上，心在海云边。真有"茫然慨既往，默坐慎将来"之感。再续上庄子在《养生主》中的话，子曰：“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为善为恶，取法乎中。近则溺，溺则久，久则丧。缘督，却不知此督是督促、监督之督，还是任督二脉之督。以为经，是经脉行走之经，还是四书五经之经亦不知。然全生养亲，保身尽年，概括之，即“万丈红尘走得脱，清规戒律吃得住，下得山来用得活”，养生之道，我以为，尽在其中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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