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纸简介
今日婺城
今日婺城
报纸类别:金华市
 所属地:金华市
发行地区:
官方网站:http://www.wuch.gov.cn/Html/index.html
联系电话:
广告电话:
2010年08月13日 星期五

朗读

节 日


□ 李英昌



    我们坐车穿过闹市,穿过田野,来到寺平古村,一个以古建筑和砖雕闻名的村庄。我们正碰上寺平古村农家乐旅游节,村口竖起大红的气拱门,古树上悬挂着彩色的气球,穿旗袍披绶带的女人站在路边,人们赶庙会般推搡着穿过小巷,一派节日的气氛。拿胡琴唢呐的汉子拨开人群,急匆匆向村里走去,他们要赶在演出之前,把曲幕再排上一遍。村里空地上早搭起了舞台,演出还没开始,人们便把舞台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锣鼓敲起来了,唢呐吹起来了,八抬大轿已到了村口。

    官府的人领着迎亲的队伍,挑来皇家的聘礼,他们要接银娘去京城候选。锣鼓在催,唢呐在催,喜上眉梢的父母在催。银娘坐在绣楼上,对着铜镜,把梳好的头发又检查了一遍,把唇上的胭脂擦去一点。铜镜总是不够清晰,银娘看不清自己,看不清姨娘口中那个天姿国色,一定会当娘娘的美人。银娘的心砰砰地跳着,她一会儿笑,一会儿皱眉,镜里的影像水波般荡漾起来。

    银娘悄悄走下绣楼,出了后门,她想和少时的玩伴道别。小巷显得冷清,人们都聚到村口,看皇家迎亲的排场。没有晃动的人影,小巷的墙壁显得明亮,可以看见它们脸上的灰色斑点在慢慢长大。银娘心里一阵发慌,她在井边的石凳上坐下,看着屋檐上捉迷藏的云朵,看着屋檐下发呆的红玉米,她的心情又平静下来。

    锣鼓的响声从天边传来,胆大的麻雀站在石栏上,好奇地看着银娘,它仿佛在问:“银娘,你坐在这儿等什么呀?”它不知道,银娘在等那个挑水的少年,每天此时,他都要挑着水桶,从小巷那边走来,肩上扛着一块暖和的阳光。可是,今天他没来,他或许正在村口看迎亲的队伍。银娘感到嘴里有些苦涩,不过,她马上被一行横过天空的大雁吸引:它们最后是不是落脚在京城,落脚在那个传说中富丽堂皇的人间天堂。银娘的心变得轻盈,井边刚长出来的小草,在深秋的凉风中颤动着它的双翅。

    锣鼓声从天上落下来,鞭炮声从地面迎上去。寺平村要出贵人了,这个消息传遍了附近的村镇,看热闹的人们挤在村口。起轿,领队的官员一声令下,绣着龙和凤的彩旗迎风招展,把银娘的轿子裹进一片彩霞里,往天边飘去。



    这是寺平村的节日,也是游客们的节日。来自各地的游客聚集在这里,看古建筑,吃农家菜。我们跟随人群踏进古老的小巷,去时光深处寻觅。一路上,那些在时光中老去的古树和砖石指引着我们。

    节日的人流并没有惊动沉睡的古建筑们,它们躲在时间若有若无的阴影背后,等待着。导游为人们讲解崇厚堂门面上砖雕的九狮争球、立本堂的建筑智慧、各种古农具的俗名和用途。他在一边默默听着,抚摸着水车、木耙,它们粗粝的表面在他心中唤起一幕幕散乱的场景:他扶着木耙穿过野花盛开的春天,从他的脚印里抽出一支支稻穗;他顶着火辣辣的太阳踏着水车,河水在他背上酣畅地流淌。

    他仰望木梁上满面尘土的花草、灵兽,他又看到那只鹿,那张温驯却又执着的脸。它们原本透着木质的红光,历经几百年,木头的色泽和纹理已经黯淡下去,但木头里蕴藏的精魂却一直醒着,见到他,便发出低低的呼唤。人们已经随导游远去,整个厅堂里只留下他,呆呆地仰望天井上方的绣楼。那年的阳光停在屋檐上,那年的欢声笑语还在梁柱间回荡,一朵旋转的荷花迎面撞来,他急忙伸出手,却只触到一片没有重量的阴影。

    他们那时还小,照着砖雕的戏剧场景,排自己的戏。他演吕洞宾,银娘演何仙姑,她拿着一朵荷花上了绣楼,学着戏里的小姐,把荷花抛下来。绣楼下的伙伴们张开双臂,争抢那朵在空中旋转的荷花。他没有看到荷花,他只看到银娘那张满月的脸,比荷花还好看。他呆站在那里,从后面冲过来的伙伴们把他推倒,他下巴磕在青石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弯月的疤痕。那时他不觉得痛,荷花就落在他眼前,他嗅到雨水的芬芳,他把荷花紧紧搂在怀里。

    他觉得冷,走出厅堂,到盛满阳光的小巷中,他想告诉银娘,他又见到那只鹿,又见到那朵荷花。锣鼓的声音一刻都没停息,挑水的少年在小巷里慢慢走着,想着,银娘要走了,再也不会站在井边,看他用水桶掀起满井的波涛。少年觉得浑身没有力气,放下空空的水桶,蹲在墙角发呆。许久,他才听到自己的一声叹息,一眨眼,他就和檐边的木雕一同老去。



    独自在古村里游荡,推开一扇虚掩的门,房间里没有人,古老的家具按照当年的样子摆放,雕花木床、梳妆台、木箱、长凳。在红漆磨损的地方,透出木头,积蓄在木头里的阳光,正一点点流淌出来,温暖他的眼睛。母亲正在纺线,旋转的轮车从她身体里抽出一匝匝棉纱,直到她消瘦成深秋的稻草。少年站在门边看着,觉得自己所有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从此以后,他再也不去那口井挑水,他知道他再也无法从那口井中打起他们重叠在一起的笑脸。

    他看到欢庆之外的另一个村庄,老人坐在阳光下静静地抽烟,老婆婆刚从地里收来的豆荚摊晒在青石板上。他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如何说,向谁说。八仙桌,红烧肉,黄酒一碗接着一碗。他嘶吼着:“六六顺,四季财!”梁上的灰尘被他震落。酒在他身体里燃烧,他面前的世界模糊起来。门边有人影晃过,像是风吹走一朵荷花。他伸出手,伸向远逝的彩云,他要把银娘拉回来,要抱着她,要用发烫的脸温暖她被十一月吹冷的脸颊。

    他又回到井边,被人们唤着银娘井的这口井。他不敢靠近,只是远远看着,他怕在井水那幽深的眼睛里看到层叠的悲欢离合。井边放着一个木桶,桶上有一道裂纹,此刻正向外流淌明亮的井水。远远地,从舞台上传来的欢庆的乐声,古树龟裂的树皮上,一只通体碧绿的蚱蜢颤动着它的触角,感觉空气中音乐的涟漪。一路细看老屋上的牌匾“日照吾门”“悠世其昌”,不知不觉,他身上那枚沉郁的叶子已转成金黄。

    去村口看烟花,看生灭无常的轮回。那不甘沉寂的烟花,一次次绽放,一次次敲打倦怠的灵魂,让它破碎,让它拼接成一曲曲华彩。坐车离开村庄,回望那星星点点的灯光,心神恍惚,不知身在哪个年代。当最后一点篝火熄灭,沉睡的灵魂一个个醒来,他们悄无声息地来回走动,擦拭农具或是摇动树木。他们用指甲在砖木上留下细小的记号,让流落在外的故人能够辨认出来,能够在这些记号的指引下,推开某扇木门。

    在回去的车上,他睡着了。他看见一盏油灯在不停地绽放小朵的油菜花,一朵朵飘落,堆满了大半个房间。他从外面带来的那缕风,让静下来的油菜花又旋转起来。“银娘”,他轻轻唤了一声,灯下缝补衣裳的人转过脸来。

cra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