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09月02日 星期四
朗读
悬崖以外，更是悬崖
□七 夜
菩提镇的名字跟菩提树无关，菩提镇和中国大大小小的乡镇一样，种了梧桐。一到秋天，满街的落叶随风而去，菩提镇也随落叶枯黄，飘落了似的。行走在秋天的菩提镇，人如同在落叶上走，和达摩脚下的苇叶般，可以踏过江去。如果你喜欢远足，你一定要去菩提山，登高望海，帆船就在悬崖下穿梭，像穿白衣的小人在玩躲避球。在悬崖上有座电影院，镇上的人也叫它悬崖，以致他们说“去悬崖吧”，意思是“去看电影”。电影在悬崖上放映，这也是吸引游客的招术。当游客得知这座电影是由寺庙改建而成时，他们更好奇了。何况以前寺里的住持还收养了一个女孩。
我初到菩提镇时，几乎以为自己退回到一张泛黄的相片里，从我身上剥落的声响想必是现代的各种零件。也许来这里当个放映员并不是什么好事，托纳托雷在他的天堂电影院里，放了一把火，记忆在火光中跳跃，像羚羊跳过它的死期，从火的不安中跳到静谧中去。记忆是永恒的，通过语言来罗织。永恒是什么？你可以在十五、二十、三十、四十甚至七十岁的时候，看同一部电影，比如《海上钢琴师》，你会问1900为什么不走下舷梯？1900会说，哪怕是一座小镇，对他来说都已经太庞大，更何况是纽约。一旦从码头走进城市，城市还会不会放他回码头？他已经看过许多人从码头消失，再也不曾出现。1900喜欢只有88个琴键的人生，他可以从另一边弹回来，而不是一直朝另一边弹过去，没有回来的时候。
“那个女孩离开菩提镇后，怎么样了？”我问老放映员。
“回来了。”他心不在焉地说。
“住持呢？”
“死了。”
一有空，我就陪老放映员坐在悬崖上抽烟，向他打听住持和那个女孩的事。他最先告诉我的就是女孩回来了，住持死了。他们的故事如同一个短跑选手，从终点往回跑，镜头在回撤。女孩问住持：“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住持沉默不语，领着女孩走到悬崖边，往海里扔了一块石头，说：“外面的世界就是这个样子。”女孩没有领会，女孩依然相望外面的世界。
“住持的意思是不是有去无回？”我问。
“谁知道呢。”老放映员说，“反正石头落下去，不会上来啦。”
有人说住持收养女孩，没安好心。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好色；反正色了也是色了，万事皆空。另一传言，说女孩是住持的私生女。菩提镇上的人，嘴上不饶人，但逢年过节上香礼佛，却从不曾落下。住持只是闭目敲钟，吃斋念经，人间的是非在他的两片眼帘下，早已无可无不可了。
“女孩回来后，又怎么样了？”
“喏，她把寺庙改成了电影院。”老放映员说，“要说菩提镇的旅游，还真亏了她。不过，菩提镇也不是原来的菩提镇了。”
“石头落下去，不会上来啦。”老放映员又重复了一遍，好几天里，只要聊到住持和女孩的事，他就会说起这句话。时间几乎不可逆转，只有电影可以倒回。
“女孩为什么要离开菩提镇呢？”
“那你为什么要来菩提镇呢？”老放映员追问我。
“也许她有不得不离开的理由，也许不是。离开一个地方，只是到了离开的时候。住持临终有句话说，悬崖以外，更是悬崖。人已经无心去看，只顾跑了。”
“住持是怎么死的？”
“你知道那棵合欢树是怎么死的？”老放映员指了指枯死的合欢树，只剩下树干，挺立在院中。“因为有人把另一棵合欢树移走了，再搬回来，也不会活过来了。所以说，石头落下去，不会上来啦。”
“女孩现在怎么样了？”我问。
老放映员沉默不语，他像住持当年做过的一样，往悬崖下扔了一枚石子，没有任何回音。几百年前，在古人眼里，并不遥远，如在跟前。置身我们这个时代，几年前恍惚几百年前，物是人非，到了面目全非的地步。谁也不曾料想时代的症状已经处于回光返照的阶段了。1900没有看见回到码头来的任何一个曾经与他一起坐船的人，我也没有看见回到悬崖上的任何一个曾经与我一起看电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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