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读

秋 山

□昌谷

生机　詹天　摄

    廿六日，一人独醉。她说，以后喝醉了不要找我。

    随手拨了师兄的号码，让他明天叫我。又拨了叶的号码，让她明天叫我。也许还拨了文燕的号码，让她明天叫我。我以为叫醒我会有困难，必须一而再、再而三地有人来喊我，我才能从梦中出来。出来的是不是之前的我，已经不重要了。

    廿七日，我被手机里的闹铃声唤醒，原来睡得如此浅，无论喝了多少酒。“其实那晚有四五个小时，人世不醒，可谓酣眠。从来没有睡得这么好，可惜不能继续睡得这么好。”说这番话时，已经在双龙的路上，师兄捎给我的李贺诗集，其中有“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何其悲凉。

    “你这是第几次上双龙了？”师兄问。

    “第八次。”

    如此频繁地往双龙走，就像把魂魄掉在里面了，每次上去只能取回一点点，人是不甘心掉了东西不要回的。何况我掉的还是魂魄呢！

    《金华府志》上谓“郡邑之有山川，云气蒸而生百物，灵秀华而产异材，其功用大矣”，金华山发脉于天台赤城，然郡治之主山，仍是芙蓉山。王介甫归隐于此，作诗云：“定林乔木老参天，横贯东南一道泉。六月杖黎扶石路，午阴多处弄潺湲。”写景诗，每每成了应景诗。较之吴师道的“千峰烟雨乱峥嵘，中涌芙蓉一朵青”，虽逊风骚，但也算得上是“登高能赋客”了。我和师兄一行上山，也是登高能赋，振臂一呼，群山一点响应也没有。我自造一词，谓为飘寂，仿佛寂寞随风飘来，触到谁，都成了寂寞之物。

    读书时，师大背尖峰而坐。实不知尖峰山即芙蓉山，二而一也。另有一名，叫潜岳，最是风雅。金华诸山姿态不以雄峻见称，颇秀丽，然秀丽中自有雄峻潜隐其间。戴叔伦所谓“乍离城市喧，益羡丘壑美”，正是我等当下心情。人于世内，不觉其世；人于世外，反以为世。此世当指城市生活，所谓尘世。狭义上说说，无妨。

    入双龙洞，今人笔调能及徐弘祖者，惟有郁达夫。当年达夫与曾荫千偕游至此，黄志雄示以《双龙纪胜》，达夫题诗两首，其一曰：“北山回首暮烟横，落日寒郊草木惊。游罢洞天三十六，归来辛苦记初平”，时值一九三三年十一月。

    此番进洞，一人独走。意不在钟乳石，人烟稍尽处，玩味洞中景象，爱其没有名姓。凡有名姓之物，颇不耐呼唤，譬如自己的名字，有天也会生出厌烦来。所以有笔名。葛饰北斋在创作上每到达新境界，就要换个名字来用。破除对名的执念，而能从头开始，另开一枝，真是要有金刚力才行。

    其实秋天以游山为主，出冰壶洞，早已将洞中瀑布忘之脑后，独爱山间草木繁荣。鹿湖备有踩舟，人们三三两两游于湖上，若有三二蚱蜢舟，舟中置一船老大，备上好酒，又有三二下酒菜，酒劲上涌，铺纸甲板上，作它千百句诗，何等快意！

    饭后，一路舒啸而去。拆卸后的廊桥，堆在山坳中。如今作一石桥替代之，风趣锐减，然山色奇好，稍能补之。绕山行至黄大仙宫，遍植金桂，清香几许惹人怜。西方人常以木犀香为魔鬼诱惑修士的秘香，因其香味浓而不刺，香而不腻，属于清贵之花。

    以前读“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以为只有得意时，才能如此心急。谁想走马观花者，其实并非都是心猿意马之辈。也不见得他有多心急。马蹄急，与人急不急，没有多少关系。打马过草原，可以心如止水，蓝天绿野，一人如鹰隼，随风而去。众人也是走马观花，风一吹，已经到了山腰间。看风景的人，有极目远眺的，有近观赏玩的，另有一种只是雾蒙蒙的，只拿眼睛乜斜的，却能看出别致的风景来。

    至斗鸡岩，竹林夹道，有一农家，无人守望，惟有两犬相吠。远看有如舂桶般的物什，人以为那是蜂箱，却没有听到蜜蜂的嗡嗡声。“你以为蜜蜂像你，一天到晚宅在家里嗡嗡啊。”某女如是说，其实，她自己也是个“居里夫人”。

    因一路暴走，出了层细汗，昨日的酒意到此才消散开去，凉风徐徐，心头大快。每欲作阮步兵之清啸，一到口头，则成了王菲的传奇，好比北岛也要为女儿弹奏的星语心愿怅惘良久。此世从民国开始下坠，不知伊于胡底？从山上下来，当夜直奔杭州，轰饮至凌晨三四点，如王翰所言，“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如今，沙场只是内心的沙场罢了。终日厮杀，一季都尴尬。十月已经黯淡，人心已经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