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读

故 乡
□ 张乎
我三岁的时候,所住的莘畈村要修水库,整个村子被集体搬迁,东五户西十户地被分配安插到十几个村落中。我们姓张的这十几户人家,便被安置在西章村,叫做“西章四组”。从三岁到十一岁离开家到镇上念书,我整个童年都是在西章四组度过的,我的父母如今还在那儿,我的兄弟姐妹也还在那儿,我应该算是西章村的人吧。但是,我们自己却不这么认为,我们一直认为自己是“莘畈人”,西章村的人也不这么认为,他们叫我们为“移民人”。本来嘛,对我们这一群外来户,他们有些恨意也是在所难免的,谁叫我们分走了他们那么多的稻田、山地呢,土地是农民的宝呀,自己的宝被人挖了一块去,说不心疼那是虚伪。何况我们的乡风民俗,语音又跟他们如此不同,比如说“鱼”,他们叫“鱼”,我们则叫“ou”(第二声)。砍柴,我们叫“逮柴”,他们叫“斫柴”。说“我们”,他们叫“俺”,我们则是“omg”(第三声)。西章村人对我们的敌意是明显的,造机耕路,他们宁愿绕远路通过后山徐村,也不愿从我们这儿过。他们早已喝上了自来水,我们却长时间自己打井取水。我们死了人,没地方埋葬,要拿好地去跟他们换葬死人的乱坟岗。村委选举从来没有我们的份,总之,西章村就像一个后娘,我们就是那个倒霉的继子。
西章村从外形上看,就像一摊狗屎,我这么说并不是意气用事,实际上确实是这么一回事,整个村子密密匝匝挤成一堆,不像牛屎一样摊得开。西章村不管是村中间还是边上,所有的房子都是筋连筋脉连脉的,所有的门都东南西北乱朝,杂乱无章。村里的人除少数几户外姓外,全部姓章。沾亲带故全是一家人,二舅连着大姐夫,小姨子挨着大姑,因此六指头、瞎子、疯子就特别多一些,我小学的同班同学里就有一个傻子和一个软骨病人,那小脸白得跟纸一样,不能见太阳,站着的时间不能超过十分钟,站的时间一久就全身乱抖,完全不能读书,送到学校里也只是因为这里热闹点罢了。
我七岁的时候上西章小学,同学一共有十九个,十一男八女,十一个男的里面有三个是移民队的。我们的老师是西章村一个供销社职工的女儿,她的父亲当时在村里也算是有钱有势了,没经历过那时代的人肯定想象不出供销社职工有多牛。他的女儿高中还没毕业,就被聘为代课教师。我们班有两个人喊她姐姐,一个喊她姑姑,还有一个拖着鼻涕的癞头是她的远房堂叔。西章小学累计共有两间教室,两个老师,四个年级。上课的时候,一、三年级在一个教室,二、四年级在一个教室,老师先到左边上完了一年级的课,布置作业,再去右边上三年级的课。一年级的人便竖着耳朵听,一个学期下来,一年级的课文没会背,三年级的倒琅琅上口了。我们的老师白白的、胖胖的,是那种天生的婴儿肥。她十分爱笑,对所有的学生一视同仁,并不分西章村或移民队。但她的那帮学生就不一样了,他们拉帮结派,我的那三个移民队的难兄难弟,在班里经常遭受到末等公民的待遇。我经常看到他们三个被人追逐、被人压在身下暴打。那时男生们流行做一种“骑马”的游戏,由三个人手搭手做成“马”,另一个骑在上面做“将军”,全身都趴在前面那个“马头”身上,指挥“马”向敌人冲去。我的三个小兄弟每次都毫无例外地做“马”,在一次一次的战斗中被打得鼻青脸肿。而我作为移民队唯一的女生,待遇也好不到哪儿去,几乎所有的女生都不理我,不肯跟我坐,所幸我的成绩在班里是最好的,这一点她们再嫉妒也没有用。
西章村村前有一口大池塘,叫白塘,水面大概有七八亩大。白塘靠东的一面是西章村,靠西的一面是移民队,西章村人在靠近他们的那一面清理塘面,铺上水泥,做成台阶,平时洗衣洗菜、洗澡乘凉,夏天则是孩子们的水上乐园。靠近移民队的那一面就不行了,草深林密,塘水深不见底,堤岸又高又陡,我们洗澡都要到两里外的小河里去洗,夏天小河里的水很浅,孩子们就想到白塘里去洗,刚跳进去,西章村的孩子便围过来:
“移民队的人也到这里来洗澡!”他们愤怒地叫起来。
“不要他们洗!”更多的孩子叫道:“滚出去!”
“把他们的衣服扔到水里去!”
然后这些孩子开始用水盆泼、用塘底下的污泥扔、用手掌击水,“啪啪啪”,朝他们劈头盖脸地射过来。
移民队的孩子势单力孤,一边挡一边躲,渐渐地往塘角移去。
“好了,不要闹了,要出人命的。”在旁边洗衣服的大人们说。
他们的最高界限就是不出人命,只要不越过这条界限,怎样闹他们都认为是合情合理的。
我童年的许多记忆,便是一幅幅这样屈辱的场面。我们像一片片无根的树叶,飘落到别人的土地上。我想那些沉默寡言的大人们,他们的体会肯定比我们更深,但他们除了埋头劳作以外,什么都不说,大水已经淹没了他们的田地、家园、祖先的坟墓,所有与故乡有关的东西,只剩下口中几个熟悉的地名。
十一岁以后我离开村庄到镇上上学,之后除了寒暑假,很少在家里居住,工作以后更是难得回一次家,对于这个西章村,我始终怀着排斥感和距离感。我觉得我的根不在西章村,我不是西章村的人,我只是因为某种偶然原因暂时栖息在这儿。我们整个移民队都不是西章村的人,这里的土地和我们的血脉是不相连的。我们的故乡,应该还在那个遥远的水库底下,我们的祖先停留在那儿,我们的汗水停留在那儿,我们初出人世的哭声停留在那儿,我们的痛和欢乐停留在那儿,我们对山山水水的亲切感和认同感停留在那儿,那里离我们的身体最远离心灵最近,但那里已经化为一片汪洋,我们的房顶上游着鱼,我们的窗棂上缠着水草,没有了,消失了,找不到了。我们的故乡便浮在空中,尽管梦里依然有炊烟,有泥墙黑瓦,有黄狗在叫,但这绝不是西章村的,也不属于地球上的任何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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