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05月05日 星期三
朗读

隐没在露珠里的死亡
□ 张 乎
我坐在台阶上的时候,天色逐渐暗下来,天空中有零零落落的星星,月亮却已贴到屋檐上。屁股底下的石板还是热的,白天它们吸足了热量,到了晚上便一点一点吐出来。我感觉到它们的呼吸。它们的呼气和吸气都太长、太缓慢,仿佛一个世纪才有一个轮回。阴沉沉的天地像一个巨大的空心的网兜,铺天盖地地罩着。无法挣脱的快感和恐惧。
一个少年在简易的乡村公路上奔走,夜露打湿了她的衬衣。对了,我说的现在,是农历八月二十二日,一个白天阳光灿烂,夜晚却有些清冷的日子。从镇上看完最后一场电影回家,已是八九点钟了。经过最后一个村子时,飘来几片乌云,又大又圆的月亮一会儿明一会儿淡。灯光依次熄灭,道路闪着白光。从这里到家,还有两里多路。她看见远处自已村庄里的灯还亮着,路旁屋子里传出夫妻对话的声音。是的,这是在人的世界,尽管黑暗淹没了一切,那些寂静中天籁一样的声音,那些微弱的灯火,是连接世界的温暖的桥梁。
她在坑坑洼洼、灰蒙蒙的路上快步走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充满警惕。田野里虫子们、青蛙们停止了鸣叫,躲在草根和泥土底下,等待着一场灾难的降临,这世界多么静,多么静。
八月的田野是空的。稻子被割掉了头颅,它们的尸体,一层一层码着,稻茬里流出黄绿色的汁液,这是一个充满了屠杀和腐烂的季节。
夜露跟踪着她,又阻挡着她的视线。冷风听着动静一路追来。这些贴着地、沿着树梢和墙壁爬行的家伙,行动迅速。它们从脚后跟、裤管里钻进她的身体,这些住在洞穴中的怪物,有干冷、僵硬的爪子。它们抚过脊背的时候,正像一只死神的手。
她多次想到过死亡。八岁那年,村里一个老人去世了,一大群围着白裙戴着白帽子的人或真或假地哭。她奋力挤进去,挤到那死人面前。死者穿着干干净净的鞋袜、藏青色全新的衣服和裤子,直挺地躺在门板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她偷偷地掀开死人脸上盖着的黄裱纸,看见他胡须梳得溜光水滑,脸也洗得干净,嘴里含着一个大红包,叫做“含三宝”——这是一个多么幸福的人!活着的时候,他受尽了亲人的虐待,儿子不管他,媳妇隔三差五地打骂,七十多岁了,患着气管炎和肺气肿,每天还要下地劳动。他穿着最破烂的衣裳,吃最粗糙的饭菜,住着漏雨的房子。现在他终于死了,不用再去劳动,不用咳嗽,不再挨骂,什么都可以不理,所有的人都围着他转,他变得重要无比珍贵无比。他那么理直气壮居高临下地躺在那儿,藐视一切,死亡在最后一刻给了他尊严。
她在黑暗的乡村公路上快走,踢踢哒哒,只听到自已的脚步声,此外,一切寂静着,蜇伏着。她感到树林中、草丛中、泥土中,有一万种奔腾咆哮的东西都屏住了呼吸,它们蓝幽幽的目光在林间闪动。它们揣摩她,估量她,一个侵入了黑暗领地的陌生人。她像一枚钉子一样契入它们的世界,夜晚被分成两半,她从中间穿过,又在身后迅速合拢。
十一岁那年,她再一次见到死亡。那时年刚过完,走亲访友的鞭炮声还在零零落落地响着,天下着小雨,是那种绵绵密密冷到骨子里的雨。忽然有人来报告,说麦田里有一个死人,一群人轰隆隆的都去了。果然有一个肥胖的女人蜷曲着死在麦田里,虽然不是赤身裸体,但衣服十分破烂,并且只是一层稀稀的衬衣,胸脯、大腿、屁股一览无余。女人已死去多时,冻得硬梆梆的,像一头死去的猪。她的脸那么白、那么黄,像套着一个塑料面壳。她的肚子翻江倒海起来,跑到远处剧烈呕吐,好几天吃不下饭。
路在前面拐了一个弯,进入一片松树林,那松树有的地方茂密,有的地方稀疏,投在地上的暗影,一会儿浓一会儿淡。一眼望去,窄小的路很快淹没在树林中,除了望不到边的松树外,树林中还有一团一团的茅草。草丛中是高低起伏大小不一的坟墓,有的已经破败不堪,只剩下一个象征性的土堆;有的还是新的,连坟背上的泥巴也是黄的,圆弧形的坟背平整干净,没有一根杂草,像刮光了胡子的男人下巴。白天她捡柴禾的时候,常常走到这些墓碑前,研究上面的文字。 有的写着“万古长青”,有的写着“德昭后人”,有的仅写着“先考某某某”“先妣某某某”等,她研究“考”或者“妣”字,知道里面躺着的是一个男人或女人。从碑面的大小、材质的好坏,可以推知这家人的经济实力。她和村里别的小孩不同,对一些别人不感兴趣的东西特别注意,比如:可以长时间地研究老祖母的三寸金莲,用一粒野麦子反复地做指南针的游戏,包括研究碑文。
现在,这些圆穹窿似的东西静静地卧在那儿。发着光的白色的小路静静地卧在那儿。对另一个世界的未知让她感到恐惧。说到底,所有的恐惧都源于对对手的不可知,或者太了解。对手躲在暗外,从未见面,从未了解,自己心里便发虚。按照国人的习惯,总是先看轻了自己,把事情往坏外想。其实很多时候,只是自己的想象过于强大了,比如说此时,忽然有一只狗站在面前,就立即会想到:这是哪里来的狗呢?深更半夜了?越想越害怕。倘是自家的狗,便不害怕了。又倘或认出是一条狼,又害怕了。但其实那狗只是一条普通的狗。白天的阳光扼杀了想象,夜晚的神秘使想象在体内渐渐复苏。
我坐在台阶上的时候,看到那少年飞奔着穿过树林,穿过坟场。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在有人声和灯光的地方,她渐渐放慢了脚步。
一个世界刚刚沉睡,别一个世界苏醒过来。
从一扇门到另一扇门。
我看着那千百万被月光淹没的星星,体味到在如此浓重的夜色里,白天的另一面正在狂欢,它们呈现在越来越明亮的光线里,而我们正在一步一步地走向黑暗和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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