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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04月22日 星期四
往期回顾： 

朗读

死 去

□ 那  边

 

    不断有人死去。

    第一次到殡仪馆里，看到死去的人这么多，心里怦怦直跳。一具尸体由搬尸工熟练地塞进了火膛里，烧尸工立刻在操作台上启动程序，生命就在这里要化作灰烬。强壮的肉身化作灰白的粉粒需要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烧尸工得多次用一根长长的铁棍朝火膛里拨弄，使火燃烧得更旺一些，使生命更快更彻底地化作烟灰。这个时刻，谁会以为人的生命有多么高贵，那不过是一段给上帝烹调菜肴的干柴而已。

    我们送来火化的亲人才31岁，一个相当英俊的男子汉。当过兵，扛过枪，抓捕过坏蛋，谈过女朋友，做过老板，经历过一些风雨，可是因为高速骑摩托车减速不及，与对面的车相撞，从此切断了所有通向人间的生命电流。他没有给父母亲留下一份像样的回报恩情的礼单，他的遗产是让父母亲在长夜里受着绵绵无尽的孤单袭击和凄凉无边的思念纠缠。

    不断有人死去。

    又一具尸体被搬上了尸台，接受活人的最后告别。一个为首的活人走到一排橱柜前，挑选棺材。这些东西价格不一，有四位数，有三位数。他指定一个四位数的，吩咐跟着他来的活人去和营业员交易。看着这些转瞬间就要和死者一同灰飞烟灭的东西被活人精挑细选着，便感觉活人有些荒谬。有多少活人在死者生前尽了本分呢？那些装潢富丽的骨灰盒和棺材真的能够安慰死亡的魂灵？死，这个东西，本身就是活动的，喜怒无常的，为什么活人非要到死者离开才来一些眼泪和做作呢？

    我好奇，因为他们抱着的是一个不过四十来岁的女子的相框，便详细询问了一些情节。把这些情节拼凑起来，居然看到了死者颇为完整的人生：她的第一个丈夫相貌堂堂，她爱得如醉如痴，把所有的智慧、柔情和创造新生活的能量全部献给了这个丈夫。可是这个丈夫迷恋上了赌博，这便注定了一场悲剧的不可逆转。她转移了方向，沦陷在另一个男人强悍的爱情力量中。可是，她又错了，她遭到了来自这个丈夫恶狠狠的拳击和残酷无情的变心。两个丈夫都没有给她带来幸福，命运讥讽她，生养的几个子女全怨恨她，她感觉前途黑暗，打开一瓶农药就一股脑地喝下去——当她的姐妹兄弟看到她伤痕累累的尸身的时候，才后悔：为什么不多一点关心，我们有的是钱啊！

    不断有尸体被塞进火膛里。

    这位是生癌症死的，属于正常死亡。那个是被缺乏责任心的医生医死的，属于不正常死亡。

殡仪馆，一个收集人类死亡方式的地方，一个观看死者的亲朋好友流露或者表演哀悼神情的地方，一个乐观的人讲述生命意义的地方，一个悲观的人看见生命之脆弱之短暂之渺小之虚无的地方。

    我，也看到了自己将来死后的样子：烧尸工用吸尘器把骨灰吸进红布袋里。

    我陡然对那些捐献器官的死者生出无限的敬意！传统观念里保留全尸的想法是让生命彻底毁灭，而这些崇高的死者却让自己的生命得到了延续，他们没有把自己的身体看成是一个身体，而是看成了几个十几个身体。假如接受了他们的器官的活人又把此举发扬下去，那么，从这个方面来讲，他们的命可以活出一代又一代来！

    这样一想，我对生命便有了温暖的感觉，甚至感觉到生命真的如葵花般灿烂。我天真地想，如果自己身上每一部分器官在我死亡之前都是完好的，而且，都有人需要，那么，我可以给出多少个生命啊！当然，我希望自己安详地死去，而不是被一辆车子碾碎，更不是被一段爱情埋葬，也绝不是由自己亲手掐灭呼吸。我得强壮我的身体，更要洁净我的灵魂，以便自己死去还有资格以另一种方式重来红尘走上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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