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读

风雅即是寒

·子午书简·

□七 夜

    小说家是不风雅的，风雅原是诗人的特指，因为风雅都是诗的体例，而非别指，风指国风，雅是大雅小雅，风雅之事，或可称作具有风度、雅兴的事情。譬如鹅毛般大雪纷纷落在夜中，披衣独立庭间，得一小诗，令童仆深夜往送友人处，求其应和，便是风雅事。王徽之月夜棹舟访戴逵，兴尽而返，不见其人，也是很风雅的事。

    谷崎润一郎作《阴翳礼赞》，从细微处，譬如装灯该怎么装，厕所该如何安置，浴室又该如何设计，可谓是家庭装修行家里手，古人的风雅，便是于日常小事，也是风雅之至的。欧阳修说读书有三上，曰“马上、枕上、厕上”，马上读书，那是信马由缰，随它去罢，以仲春、初秋为上。枕上读书，那是闲来无事，随意翻检，以冬夜为上。厕上读书，最是不可理解，只因我们现在的厕上，都是光洁瓷砖，明镜白墙，抽水马桶一座，如厕时，便是想读，也只能学西方人，读些报纸上的娱乐新闻，凡是报纸上的文字，多半是为娱乐而作，无论它是政治、社会、文化，甚至是讣告也是博君一笑。夏目漱石以清晨出恭为第一乐事，那时，还没有抽水马桶，这是肯定的。谷崎润一郎赞叹，“在日本建筑物中最风雅的场所，恐怕要数厕所了”，这是一种令人颇感错愕的事情，因最不洁净处，竟是最风雅处。

    他是借了斋藤绿雨的句子，点明了风雅的所在，谓风雅即是寒。究竟寒什么，譬如是风寒，是雨寒，是雪寒，还是寒怆，寒冷，寒酸呢？但终归是寒罢，不是暖，不是热，不是温吞吞的，不是粘人发肤的，甚至不是明亮的。是故谷崎润一郎才说，那是阴翳之美，而非明媚。无论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对明媚是欠乏的，他们于朦胧、混沌、暧昧中，偏能纤细、柔媚、暗淡，让人觉得，东方人顶是神秘，他们的生活，便像不甚透明的玉，含着一层混浊，借着这混浊，竟有时空倒置之想。谷崎润一郎指出“西方人所谓的‘东方的神秘’大概就是指这种黝暗所具有的无形的寂静”，所以，寒与玉中的混浊也是同理的，它是对时间的一种缓冲，原本外部的时间，是一种加速度，一旦回到某个境地，这种加速度突然换作零，尽管流逝的可能依然在，但流逝的速度已经无可察觉。这便是身处古建筑中，往往心驰神往，不知漏尽的缘故。

    因为这寒，只是一种意。惟独起了这个意，便有风雅的机了。谷崎润一郎对东方人的损失，是很明了的，他说，“西方循着顾利的方向运转直至今日，而我们则由于不得不吸取优秀文明，却与过去数千年来的发展方向背道而驰，由此产生了各种障碍与烦恼”，我们的大脑接受了西方思维，但我们的心却滞留在本身继承的传统之中。心在传统之内，脑在现代之中，所苦正是这样的状态，然所乐竟也是这样的状态。

    日本古歌中有“耙搂杂草编筑，则成篷庵，一解散仍是草原”，这是中国与日本共同之境界，西方建筑是无法消解的，那便是废墟。废墟终不及草原自在，这是谷崎的心境，也是我与之相戚戚的心境罢了。